古箏房油漆完工了!是淡淡的粉紅色。東面牆正中是個大窗子。早上太陽從這兒進來,滿室生輝。圍繞著窗子,是整面依牆而建的擺設架,放了各種不同的小東西。
有一把小小的檀香扇,是媽媽的遺物。扇子做工精緻,兩面分別畫了花鳥,淺淺的綠,像春天一樣嬌嫩。媽媽一直想要一把檀香扇,好幾次我們穿越地鐵的地下道,媽總掃視一眼手工藝品的攤販,輕輕嘆一口氣,繼續走路。這把檀香扇似乎是媽到大陸旅遊時買的。收拾媽的遺物時,被珍藏在衣櫃的抽屜裡。
一隻金屬製的蝴蝶,算藝術品罷。幾個石頭造型,可以拿來插花。一個小小的灑水壺,是十九世紀的西方鄉土小品。設計很獨特:壺底有許多漏水的小洞,上端有個孔,以拇指按住這個孔,水受壓力的影響,不會漏出,等到澆水時,放開大指,水便灑到花上。並排的是個中式儲存木盒,放我的小東西。一個舊式小煤球爐,讓我回憶起小時候替媽媽生火爐的不情願……一排人字形的古箏雁柱、三隻英屬小島帶回來的木質小魚,「魚雁相思」,一個奇妙的巧合。
西面牆上依著古箏的高度,橫向安置了一面波浪形的鏡子,用來糾正彈箏的姿勢。鏡子上方掛了兩張照片,一張J與我的合照、一張我的個人照。房間的南面進門的右手邊,靠牆擺了一張長方形的高腳几,几上插了一盆鮮花,又有一個貝殼形的盤子,收集了各樣枯萎的花瓣。
這面牆上掛了媽媽的相片:一張個人照嵌在木質原色的相框裡,是和妹妹一家遊南非時照的,沙灘上,著藍色套裝的媽媽,被一片無垠的蔚藍海天襯托得儀態萬千。媽媽的頭髮已然灰白,卻被陽光映得銀光閃閃。又一張也是遊南非時照的,媽媽穿著花色衣褲,斜坐在綠色的山坡草原上,背景是一隻風箏飄向遠天,那夢幻般的淺笑,讓人想起少女的無邪。。。一組四張的系列照,仍是敏妹的傑作,以外雙溪的故宮為背景,典雅的旗袍,配著媽最喜愛的披肩,氣質雍容華貴。另外一組三張,左邊是大姊與媽的合照,右邊是媽與敏妹的合照,中間則是媽的個人照。
我翻遍相冊,找不著與媽的合照。一九九七年夏天和J首次回中國,媽特地到北京與我相會,在大哥的家裡,雖然拍了幾張相片,都太小,不適合懸掛在牆上。歲月悠悠,那時的我雖已近中年,卻還像孩子般天真,以為媽媽會活到永遠,何曾料到那是最後一次與媽相見?
放上兩架古箏,房間也就滿了。古箏呈L型排列,只需要一張椅子,節省了一點空間。兩架古箏定調不同,省去老轉調的麻煩。在這兒,我每天習箏。習箏的時間以當天的身體狀況決定,一般說來,平常的工作天,約在一到兩小時之間,周末則在四小時左右。坐下來,先東看看、西摸摸,掀開覆蓋古箏的綢緞,隨意撥弄幾下。
這塊綢緞也是媽媽的遺物,精緻優雅,淺綠的底,粉紅、粉紫、奶黃的各色花,還繡了一隻孔雀,是媽遊杭州時特地買回來的絲綢被面。但媽沒捨得享用,它被層層包裹後,藏在五斗櫃抽屜的一角。當我翻出這塊精美的綢緞,心被緊緊地刺了一下,不為它的美,為媽媽愁苦的一生;為她沒有享受過的貧乏人生。大姊說,帶回去做個紀念吧。我特地到綢緞店挑了一段粉紅色的真絲料做底,請裁縫縫製而成。我對敏妹說:我來替媽享受。。。
彈箏是兒時的夢,想不到竟成真。其實我對音樂近乎白癡,學習古箏更多的是幫助我放鬆心情。費盡力氣練指法,勾托抹托;一,二,三,四,紮穩拍子;把對親人的思念聚集在指尖上,藉著單調的音符,逐個釋放。練完右手練左手,然後兩手一起來,慢慢地心情平靜了,身體也勞累了,或許能換得一夜安眠,在這孤寂的異鄉。一眨眼,四年過去了,竟從中悟得一點樂趣,能彈一點簡單的曲子。
又一眨眼,將到第二個四年,學到郭亨基的〈採蓮〉。郭氏病中回憶起童年隨母親坐在木盆裡採蓮、嬉戲,這個曲子就描述了那生動的生活情趣,並寄託了他對已故母親的無限思念。小時候住在彰化女商的教師宿舍,校園裡有個水池,或許因為當時年紀小,覺得那水池好大。池裡也有蓮花,後來全被蓬勃的布袋蓮取代。布袋蓮當然沒有蓮花清幽,但滿池紫花,另有一番嫵媚。小時的我堅持那蔓藤的紫花能把人托住,不往池裡掉,因為兄姊的明智阻撓,終究沒去試。
不管睡蓮或布袋蓮,去國經年,來到這溫/寒帶的北美,再也無緣相見,直到那晚夢中邂逅。夢中,隔著一片稻田,是個尼庵。站在田壟中,我和同學仰望晴空,遠遠的一片雲橫空飄來,到了近處,才看出來是一叢蓮花,我們訝異地隨著蓮花雲小跑,叫著笑著,那蓮花雲卻幻化成一對天鵝,飛遠了……記得當時把這難得的美夢寫信告訴大哥大嫂,大嫂也替我高興,大哥還特地為我翻譯了英國詩人華茨華斯的詩,他夢中的水仙。收到這封信時,媽正在此處訪我,讀了詩,也感動地哭了。彈著郭亨基的〈採蓮〉,我知道,縱使他把懷念母親的深情化做音符,一絲一縷地細細傾述,也講述不了那永遠化解不開的風木哀思。
陶琴(寄自馬里蘭)圖/陳思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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