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屋

舊屋

昨天下午咪儿来电话贺年,我才想起新年在即;今早二哥来电话让予邃给我拜年,可这儿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,J和我都感冒,没精神做任何事,到晚上九点想起还有冷冻芝麻汤圆,煮了两碗应景,算是过年。

给姐姐打电话拜年,结果做了一整晚恶梦。几乎所有的恶梦都发生在同样的场景——台中模範街233巷的房子。那房子实在让人怀念。然而四年间发生的事那么多而复杂,几乎是家中变化最大的一段日子。从那之后,家道彻底中衰,再也没有恢复过。

那是一栋日式房子,大红的铁门,分两扇往里开,但我们通常都只从旁边的单扇边门进出。一进大门,是大片院子和一个高齐屋簷的白色花架,花架上爬满了鲜艳的紫罗兰。一络络紫罗兰从花架缝隙间垂下来,既生气勃勃又妩媚。花架的左边是花园,种了各样杂花,唯一记得的是几棵蜘蛛兰,叶子大而细长,白色的花优雅的绽开,清新脱俗。花架的右边是一大片空地,种了一些果树,其中一棵南洋芒果树最特别,芒果长如手掌,果肉非常甜腻多汁,与一般土生芒果不同。

过了花架,上两三级阶梯,便是正门。走进正门,先是一方门庭,门庭里有鞋柜,得脱了鞋子才进屋。门庭上方两级阶梯,是个长方形的穿堂,穿堂左边是客厅,客厅的后方是爸妈的主卧室。穿堂的右边是书房和长廊。长廊的后方是我们的卧室,过了卧室继续往右边走是餐厅。不到餐厅前,往下走两个阶梯,是浴室,浴室的右边是厨房,走出厨房的边门就是种了果树的院子。院子的角落上加盖了两间独立的厢房,有时住着爸爸的助手,后来变成书库。这套房子极漂亮,整个建筑好像是个齐整的长方体。

房子内部也是日式的设计,客厅和主卧室好像是塌塌米,其他部分似乎是地板。印象最深的是客厅和书房。因为面对前院,都镶着敞亮的凸出型落地窗。窗子的底端距地板一尺处是橱柜。橱柜上是窗台,我总喜欢坐在这窗台上往外看。奇特的是这橱柜从房间往外凸出,如果放下窗帘,便整个藏在落地窗帘内,有时候躲在那橱柜里,没有人知道,便形成一个隐密之处,很令我着迷。

房子虽然气派漂亮,那四年的生活却不怎么快乐。或者快乐的时候也有,但记得的大都是不愉快的点点滴滴。最奇怪的是爸爸,他跟别人家的爸爸不太一样,要么长久不在家,如果在家,就满屋子人。常常小哥和我放学回家,一看门庭里满满的鞋子,我们就生气,这意味着家里有一到三桌人在打牌。妈妈和女佣忙着伺候客人,麻将声哗哗响,谈笑声哄哄然,书房,客厅,连爸妈的卧室也被占据了。我们没有地方做功课,从厨房晃到卧室,再晃到餐厅,处处总是人, 巍巍华宅,竟没有容身之处,那种失落感是很奇怪的。

爸爸的事我所知不多,生意上的赚赔更非我能理解。有时候妈妈会去台北舅舅家住很久,家里只有小哥,我和小弟。每天放学回家,只有空空的一栋大房子,(有时候会请桂珠—远房表姐来照顾我们),后来才知道因为爸爸以妈妈的名字开空头支票,使得妈妈被通缉,不得已才躲到舅舅家。这样的事后来一再发生,几乎已成惯例。

有一次妈又在舅舅家,不知道为什么爸和我起了衝突,爸爸要我认错,我坚决不肯,爸爸说要登报与我脱离父女关系,不知好歹的我居然回嘴要跟他脱离女父关系,爸爸气得顺手拿起衣架狠狠的打我,姐姐哥哥在旁边又劝又拉,身上也挨了不少打,记得小哥甚至哭着求我认错,我却宁死不屈,不知怎么,终于逃到屋外。在外面晃了一段时间,决定去台北找妈妈。于是一个人坐公车到火车站,买了慢车票,七八个钟头摇晃到台北。到了台北又到处问人怎么坐五号公车,辗转到了永和。在永和下车天已黑了,我找到路名,就往巷子里找舅舅家。那条长长的巷子我走得心惊肉跳,因为那年我好像才初中,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,一路颠簸到此,全凭偶尔听家人说起《五号公车》,并且记得姐姐在《儒林外史》书页后偶然写下的舅舅家地址。勉强撑了一整天的虎威,能不能找到妈妈马上要揭晓,走着走着,强忍着眼泪,终于找到舅舅家并且看到妈妈时,一开口,就忍不住哭了。

小哥也常常挨打。有一次爸爸把他绑在前院的树上,狠狠的抽打,并且不准任何人把他松绑,后来天黑了,不知道谁替他解开绳子,他不愿回家,在外晃了一夜。事后姐姐嘲笑他,说他一挨打就信誓旦旦要放火烧房子。小哥很小的时候就被绑在树上打,我们住在彰化女商宿舍时就发生过一次,我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他挨打,哭得比他还凄惨。奇怪的是爸爸总挑妈妈不在时打我们。大哥不知道有没有挨过打,我记事时,他已离家读书做事。但在233巷房子里,爸爸把一个玻璃杯隔着客厅丢他我却记得很清楚,哥哥歪着身子躲过它,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。妈妈常拿这件事做例子告诫我,要我学哥哥的宽宏大量,不要跟爸爸顶撞。

表姐瑞琪跟我们住过一小段时间。姐姐好像只有寒暑假才回家。嫂嫂似乎在那时候回来生予霞?记不清楚了。房子的周遭环境很好,前门隔着小路是一大片空地,我们常在哪儿跑来跑去。左邻租给外国人,右邻住着云南国大代表,他早就病在床上,我似乎从来没看过他。他的外孙女华暹和小弟同年,经常过来一起玩。这家人很奇怪,养了两只暹逻猫和一只土狗。有一天放学回家,一进巷口就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,回家后小弟叫我一同去隔壁吃狗肉,原来他们把狗养肥了就杀来吃。想到那每天玩在一起的小狗已变成一锅肉,我坚决拒吃,并且很久不去他家。直到现在每想到这件事,仍让我恶心。那天和咪儿在电话中谈到此事,才知道她更倒楣,居然被邻人抱到杀狗现场,亲自目睹了那残酷的一幕。

昨晚小哥打电话来,根本没提到从前的事,但又惊扰了我的潜意识,做了一晚旧梦:仍是台中模範街233巷的房子,和房子里的猫——那只被爸爸宠坏的,从彰化带到台中的猫,像精灵一样,老是出现在我的噩梦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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