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家丰
敏妹在电话中哭了,说周日约了大姐去台中看爸爸,临走时爸爸大哭。两人还没走到车站,爸又打姐的手机,仍是哭。敏妹说得哽咽,我也难抑伤怀;八旬老者,即便不识,这份离情,也能恸人,何况是爸爸!但他不是普通的爸爸,他是个被称作父亲,却为每个家人制造了巨大悲剧情结的人。我回顾一生,始终觉得找不到生命的原点,或许跟从来不识父爱有关。后来,还因此连母爱也失去,这之间的错综复杂,真真令人无语。
受害最深最大的自然是妈妈,但这不是一齣简单的外遇家变,不是家庭生活的单纯虚空,它造成的最大伤害在扭曲人性,在不知不觉中,让我们每个人失去了一部分真实的自我。
我不能想像妈怎么走过那悲苦的一生,记得考上中文系的那个暑假,妈说,小妹,你爱读红楼梦,知道黛玉怎么衷情于宝玉;你要是能把妈妈对爸爸的痴心写成一部像红楼梦一样的书,妈说着声音喑哑了。。。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完成不了这任务,我相信曹雪芹也不能。
我并不恨爸爸,因为没有爱过,就连恨也恨不了。但没有父爱的成长过程,所产生的后遗症,是既深且厚的。我性格中许多缺陷,尤其是“矛盾性“——譬如对威权的既服膺又否定,恐怕也是起因于此。我讨厌一切与爸爸有关的事,物,和行为;但我反省自己,又在不知不觉中说着同样的话,做着同样的事。这样的发现总让我痛苦。因此在否定爸爸的同时,我不停的在否定自己;而正是这样的否定,让我迷失,让我找不到生存的依据。每一天,对我来说,都是生与死的奋战,身体的存活,其实是精神的挫败,夹在两难之间,我的选择是有限的。
家丰辽解我的意思。他是我最亲近同时最疏远的弟弟。我们选择的路不一样,可我们对生命的深刻怀疑是相同的。极小的时候他就选择了逃避;玩世不恭,吸毒,只是外在的表相。有一次他嘲笑我的严肃,说,你知道,我们的存在不过是爸爸贪图一时欢乐的副产品。许多年后我终于了解他,他不是逃避,他根本否定了生命的价值,不屑于与之相争。
如果爸爸对我是一面镜子,那么他对家丰便是一块磁铁;他找不到自己,只能藉着肯定爸爸,来肯定自己。紧紧的追随着爸的脚印,他逐步走向毁灭。大舅曾痛切地对我说:“你爸爸虽然蒗荡,毕竟是个才子,家丰实在太不堪了”。但他不知道,家丰其实遗传了爸爸最多的聪明,他只是不幸出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而已。我不是为家丰辩护,但聪明,财富,能干,一点用也没有,如果你不能先肯定自我。
家丰的死讯带给我很大的惊讶,但隐隐中,似乎又感觉到它的必然性。那天,妈和敏妹在电话中告以噩耗,我只能哭;吃了一颗药让情绪平静,我早早的睡下。第二天,J好意的陪我,一切随我的意。寒风萧瑟中,我们去了灰墩镇的公立温室花园。进了园子,被眼前的景像吓了一跳:满园的天堂鸟,火一样的开得正盛。一时之间,安宁的空气,把我的哀思凝聚在心灵深远的一角,小心的珍藏起来。深深地吸一口气,我知道,家丰从此安息了。
02/21/20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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