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读黑塞
重读黑塞的“彷徨少年时”,心里满怀激动。从少年时代就困惑不解:对于善恶是非,对于信仰,亲情,忠贞,友朋;对生与死的好奇,对爱的渴求,对内心不明所以的罪恶感,对成长的盼望和抗拒,对生活的爱慕,对孤独的向往,对家庭的迷惑,对自我的厌恶,对于感性理性何去何从,噢,怎样一团糟!
敏感的人总是痛苦,总是不断求索,不断自我否定;不断在被否定中同时得到成长和压抑,同时感到迷惑和坚定。我最早的叛逆在对权威的反抗,包括父亲,老师,教官,训导处和教务处。然后扩大到孔子的儒家学说,宋明理学,最终锁定在联考制度。我的第二个叛逆还是对威权的抗争加上对爱情的渴求,这次是针对K。K决定要改变我,用他巨大的非理性的魔掌,在传统的封建思想的基础上,要我全盘接受他的价值观,迫我放弃自由意志。我的第三个叛逆到来时我已过了不惑之年,这次的考验对象是我自己。我要挣脱旧的自己,通过脱壳蜕变,完成一个新的我。
黑塞的父母是诚信的知识份子,外祖父博学多闻,对年幼有的他谆谆善诱。成长在这样的环境,大部分人选择安逸欢乐,走既定的路,成就一个成功的社会中坚分子;但黑塞不,他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,他要挣脱命运的安排,他选择在苦难中成长。与黑塞恰恰相反,我来自另一个世界。虽然一样有慈母,却有一个被詛咒的父亲,他没有给家庭以温暖,反而为每一个人带来巨大的灾难。父亲的自私虚荣嗜赌让家庭恒久处在动荡中;某些日子保险柜里锁着现金,大部分时候三餐不继。他不在的日子母亲带着六个孩子相濡以沫,他在的日子所有的人服侍他,绝对的权威配上享乐主义,酗酒,美食,不断的外遇,母亲始终痴情以对;做为子女,只有彷徨焦虑和无尽的耻辱感。所幸父亲以卖书为副业,家里藏书极丰,像个溺水者,我躲到书堆里求生。那些年几乎无书不读,家里的书读遍了,便到图书馆借阅:俄国的托尔斯泰,陀斯妥也夫斯基,果戈里,屠格涅夫,高尔基;法国的大小仲马,雨果,卡谬,沙特,巴尔扎克,莫里哀,伏尔泰,福楼拜,莫泊桑,罗曼·罗兰,纪德;英国的莎士比亚,毛姆,罗素,康拉德,拜伦,济慈,哈代,萧伯纳;德国的歌德,尼采,托马斯·曼,黑塞,諸威格;意大利的但丁;美国的爱默生,爱伦·坡,霍桑,梭罗,马克·吐温,亨利·詹姆斯,欧·亨利,杰克·伦敦,尤金·奥尼尔,约翰·斯坦贝克,海明威,以撒辛格;捷克的卡夫卡。。。等等等等。或许我读书只为了逃避生活,或许我只是寻求情绪的暂时缓解,似乎所有的大文豪都没有教会我更理智些,我仍然惶惑无助,在黑暗中摸索。老师同学都认为我叛逆,反社会,都劝我收心应付联考。孤独的我虽然认识了几个对我极好的朋友,听我抱怨父亲,老师,道统的不是,但一直没有相互切磋琢磨的引导者伴我追求。啊,那些年我多么希望自己无故死去,把我焚烧的心浇成灰,洒在太平洋中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黑塞以他过人的聪慧克服了种种难关,不只是聪慧,更是一种类似信仰的求真精神,一种克制自己情绪的强大力量,使他度过战争婚姻和忧郁症等等考验,成为一个有担当有作为的领导者。他是诗人,画家,作家,他引领一代人抗争集权和褊狭的意识形态,引导青年追求自己的路。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智慧,我被联考淘汰,我让自己陷入一个无望的婚姻。婚后的生活没有逻辑,没有理想,没有梦,我可以感到自己正一寸寸死去。但是幸运之神并没有完全棄我于不顾,它把我带来美国,为我展开一个全新的世界:我开始读鲁迅。鲁迅教会我独立思考,生命中所有的否定,来自父母老师制度自我的种种否定,开始在心里站住脚,开始对我说话,告诉我自己没有错。然后我生命中真正的引路人--嫂嫂出现。嫂嫂并没有告诉我该怎麽做,但她教会我信任自己的感觉,判断。这时候我又听到召唤,来自内心深处的召唤,我开始重新追求。每天每天我奋力抗争,进一步,退十步。我把表面的抢戒全然卸除,为了求得暂时的宁静,然后用全部的精力装备自己,读书,找工作,单独抚养孩子,成立一个安稳的家;这一次我成功了。
生命多麽奇妙!我开始明白雅伯追求的是信仰,该隐追求的是真理。我没有福气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,让信仰带领我平安走过人生,卻有幸爱慕真理,有幸较一般人感觉敏锐。凡是追求真理的人决不会自满自足,内心的呼唤一旦开始,决不会悄悄消释。多年来我并没有在安逸的生活中定格,工作金钱社会地位都不是我的追求,总有一个声音叫我从内心自省,叫我突破自己,让我对自己不满,鞭策我继续往前走。省视过去的自己,有太多的糟泊需要汰除;前面有新的梦,然而我不再彷徨,带着微笑,我欣然以赴。
06/09/20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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